從漫畫出走的水墨創作——郭雅倢畫筆下的當代日常
在師大美術系館前,雅倢一跛一跛龜速朝我們走近,看來她的腳傷還沒從兩個月前的攀岩意外復原。然而,這完全不影響她的精神,依舊開朗有朝氣的招呼著。 回想了過往三次與雅倢碰面的情景,沒有一次不是笑聲連連。就連第二次碰面,剛動完腳傷手術甫出院的她,依然是有說有笑,心情絲毫沒有受影響。
當不成漫畫家,所以⋯⋯
出於一種對水墨傳統媒材的刻板印象,實在很難將活潑又外向的她與沈穩又古典的創作形式連結在一起。果然,在訪談中追根溯源雅倢發展水墨的契機,答案也的確讓人意外,竟然是因為「漫畫」!
「我小時候其實想當漫畫家,但後來發現我沒辦法想劇情,然後也不太會分鏡,就覺得好累喔⋯⋯我怎麼才畫了一格!」雅倢大笑著說。
雅倢的漫畫家夢想,在她開始著手沒多久後,就發現有點遙不可及;但漫畫中的美學養分,卻慢慢的開始發酵。問起她的啟蒙漫畫作品,雅倢提到手塚治虫的《火之鳥》:「他的單格跟跨頁都畫得很美,雖然鳥被畫得很可愛,好像是給小朋友看,可是他利用那個造型的反覆,讓整個畫面很美麗,把效果做得很足。」雅倢如此描繪這部作品對她的視覺衝擊。而她口中所說的「造型」,就是她之後朝水墨發展的關鍵。
不同於西方古典繪畫講求寫實,透過「捕捉光與影」去描繪對象物,東方古典繪畫則講究寫意,其中一種方式便是透過勾勒線條去描繪對象物,也就是畫出「造型」,去傳達創作者想要表現的精神。
以近代來說,大家最熟而能知以線條創作的藝術形式就是漫畫了。日本漫畫當初就是從日本傳統繪畫形式——繪卷 (註一) 所演變而來的。
於是,雅倢未能實踐的漫畫家之夢,在水墨世界找到了出口。
水墨畫不講寫實而以寫意為特點,讓雅倢在創作時可以更容易地投入主觀意識,不用為了符合真實的樣貌或情境而受到限制;並且水墨畫利用線條創作的特性,更呼應到漫畫創作的特點,讓她得以用可塑性極高的線條去創作。
因此,雖然大學讀的美術系並沒有分科,西方與東方繪畫都要學,但雅倢很快就確立了未來想往水墨發展的志向。
梅蘭竹菊不是我的日常
講到水墨畫的主題,一般人最直接想到的,應該會是滂薄壯麗的山水,或是雅緻的梅蘭竹菊這類的文人畫 (註二)。然而對雅倢來說,這樣的主題離生活好遠:「當我知道自己喜歡東方媒材後,其實我也有去試著畫梅蘭竹菊,但是對我來說它跟我的生活經驗有點落差太大。」
▴這是雅倢教學時的示範作品,刻意設計讓不同技巧融入,讓學生可以清楚認識礦物顏料的媒材特性與創作的概念。攝影/Ariel TYL
於是她開始研究水墨繪畫的題材演變,從中發現在文人畫之外,也有很多具有敘事性的作品。
例如,宮廷畫描繪了外國使節進貢的場景 (註三),以線描設色人物重現了歷史故事。這種具有敘事性的表現手法,馬上讓她聯想到了漫畫,也讓她發覺這樣的表現形式很符合她想「讓創作從日常出發」的願景。
〈聖地遊訪〉就是每日捷運通勤的痛苦、《掉了也不知道》與《煩惱絲》就是那永遠掃不乾淨的掉髮、《又長出來》就是夏日泳衣季節的除毛煩惱,如果你看到雅倢的作品有會心一笑之感,可能就是與她的生活經驗相似,而被觸動了。
- 左上:《聖地遊訪》 30 X 17 X 2.4 cm NTD. 7,350
- 中上:《又長出來》33.5 X 30.8 cm, NTD. 6,825
- 右上:《掉了也不知道》14 X 19.8 X 2.42 cm, NTD. 3,150
- 左下:《聖地遊訪》 17 X 30 X 2.4 cm, NTD. 7,350
- 右下:《煩惱絲-分岔》17 X 30 X 2.4 cm, NTD. 5,775
用創作惡補那些錯過的事
2019年,雅倢去金門駐村了半年。這難得的異地駐村經驗,更強化了她想讓創作更接近日常、與觀眾更有連結感的想法。
這個駐村由金門縣文化局主辦,藝術家需要居住在當地半年,縣政府會提供藝術家工作費,讓藝術家以創作回饋。「我很在意,因為這是大家拿繳的稅來養我。」十分有使命感的雅倢這樣說著:
「所以我會希望那個作品不是討論美學或藝術史,而是用當地的生活跟景物來出發。這樣當我離開金門之後,我的創作依然是大家都能產生共鳴的。」
雅倢在觀察金門當地生活時,意外發現一些當地人熟悉但她卻陌生的日常。
出生在自由民主年代的她,在去金門前,很難想像當年戰爭時期的緊張。實際到了當地後,看到北山洋樓的彈孔、稚暉亭裡頭滿版的青天白日圖樣等⋯⋯,她被無所不在的歷史遺跡震撼到了,也為此畫了一系列的作品,「我後來有畫一些,比如說青天白日的符號,在作品裡面。其實我覺得,對我來說我想去討論的比較不是政治,而是畫給跟我類似背景(沒經歷過戰爭)的人。」
聽到雅倢這樣說,讓我聯想到她 2018 年兩件跟經典系列電影「星際大戰」相關的作品《 I Have a Bed Feeling about This》。事實上,她原本並不是星戰迷,反而是因為聽到學長姐的討論,卻插不上話,才對星際大戰產生興趣。不甘心錯過流行的她畫了這兩件作品,讓自己用創作的方式「跟風」,與這段經典產生連結。
「真實發生過的」、「不曾參與過的」,或甚至是「錯過的」,都在雅倢捕捉日常的範疇裡,也是她實踐讓創作貼近生活的方式,讓作為觀眾的我們更有機會產生共感。
從深掘憂鬱到噗哧一笑的幽默
雅倢的作品不但貼近生活,甚至可以發現她很擅長將現代人容易出現的負面情緒,轉化成幽默、輕鬆的表現方式。但這樣的表現形式也不是一開始就有的,而是她經過一段自我轉化才得來的。
大學時,學院會訓練學生要深度剖析自己的創作,也許是因為負面情緒往往都比正向情緒更鮮明、更容易被放大,所以當時候的她,常常讓自己往憂鬱的情緒裡鑽。「反覆咀嚼自己的心理情緒狀態,到後來生活也變得有點鑽牛角尖。」雅倢回憶著,當時候創作出來的作品都在思考探究著憂鬱的滋味,也讓她越發不開心。
但在金門駐村時,因為創作環境的轉換,也讓她的創作焦點開始轉移。無論是金門的地景樣貌,或是那些不曾經歷過的歷史,對雅倢來說都非常陌生,所以她期許自己能夠在這半年的時間好好認識當地。
就這樣,她開始慢慢練習將焦點從自我內心的察覺,轉移到對他人與環境上的觀察,開啟了之後她的創作轉向。
將自己抽離變成旁觀者的角色後,雅倢更能用幽默看待這些負面情緒,變成以正向的方式去闡述它們。她笑著分享最近去洗牙的經驗,「在洗牙的時候覺得很痛,然後醫生還不給我住手!結果我內心就浮現一個線描稿,一張很猙獰的臉在被洗牙。我自己也突然覺得很好笑。」
「所以我後來也就更喜歡這種轉化的感覺,覺得現在人生也過得更快樂了!」不是嗎?看著雅倢的作品,我也能共感地露出那會心一笑,好像生活的焦慮也在這一笑當中化解了。
傳統媒材的現代翻轉,是我在雅倢作品裡感受到的,沒有梅蘭竹菊或壯麗山水的包袱,她讓畫筆悠遊在現代人的生活之中。我回想到當初在每個藝術家加入
platform A 時,我們都會問創作對他們來說是什麼?雅倢當時的回答是:「我希望我的創作可以貼近生活,讓觀眾在作品中看見自己。」
你們有在雅倢的作品中找到自己了嗎?
註一:繪卷為日本平安時代所流行的一種創作形式。透過連續畫面傳達出故事情節與場景,類似於中國古代的畫卷。大家最耳熟能詳的日本繪卷,大概就是《源氏物語繪卷》。
https://zh.wikipedia.org/zh-tw/源氏物语绘卷
註二:文人畫,正如字面上的意思,由文人所繪製的畫。在題材上通常以花鳥、山水為主,並且不講求寫實,而是以傳達精神性為目標。
註三:更多關於職貢圖的介紹,請參考此篇文章:https://artouch.com/art-views/art-exhibition/content-12035.html